最难得,是孩子与你交心
第一次走进课堂,是我十年教师生涯的巅峰。当年的我,几经波折,才寻得在一所开满桃花的小学校中短期代课的机会。我反复准备,跌跌撞撞讲完了那节课。下课铃毕,我老实告诉孩子们,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节课,感谢他们的配合。随后,我深深鞠了一躬。这时,教室沸腾了,孩子欢呼着把我围在一起,争着想跟我说话,不停地找我要联系方式。十天之后,当我离开这个班时,全班同学洒泪相送。而我呢,也为此踏上一世的教师之路。
转眼已是过往。当年的学生,早已升入大学园。时光轮转,现在的我,是一群五年级孩子的班主任,自以为经验丰富多了。曾经让我疲于应付的种种琐碎,而今早已习惯成自然;往昔让我如临大敌的种种考验,如今甚至都快提不起我的兴趣了。这些年,我已不记得自己送走多少孩子。用自己的话说,教师这门行业,就是不停地在初遇和离别中轮回。只是,也再没哪个孩子为我们的别离落泪了。
这些年里,我学会了自护。我总是与孩子保持适当距离,让孩子们对我又敬畏又信任。我绝少给自己找事儿,万事先把风险想在头里。有时我也很民主,可年龄差距的拉大使我似乎怎么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了。今年疫情肆虐,同学们守在家中渡过了一段漫长的隔离。线下开学后,校方要求各班主任疏导学生心理,尽快与每位孩子谈心,记录建档。说实话,我最初只把它当一项日常任务完成。毕竟刚刚复课,急务太多,纷乱之间哪里顾得细想?况且学生开学后也并未显露异常。因此,我颇无顾虑地邀来第一位学生,开始谈心。出于一向的“稳妥起见”,请的孩子,是我的课代表。
或许我该庆幸她对我还拥有本能的信任。刚得知我要干什么,她就哭了。她神情木木地问我:“老师,人为什么活着?”面对这个哲学上的终极命题,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。倒是她缓和下语气,重复了一遍:“对啊,人为什么要活着呢?活着不累吗?”这口吻,倒像我上课时循循善诱她们一般——难道,她厌世?
无论如何,此时只好以不变应对,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:“出了什么事,能跟我说说吗?”“跟您说了,又该和家长说了。”“放心吧,我不说。”“可好多事是不能跟您说的。”“这样啊,那先说些能说的。”......“很多时候我都在演,知道吗?在家时候在演,在学校又是另一种演!!”“理解些了,能说具体些吗?”“......”
我换了种更诚恳的语气,望着她:“我会帮你,只要我能办到,今天会帮你到底。”“您把我爸妈赶出家12小时,我想自己静一静!”把父母赶出家十二小时,看来问题在家庭上了。“亲爱的,我不能答应你。”我略一思索,决定干脆给个直白的回答:“因为我们都会牵挂你,担心你的安全。”“那您让爸爸妈妈一起陪我玩一天。”“好,我去说。”我几乎有些雀跃。“不过,你为什么要这样呢,是压力有些大吗?”“嗯,我学习已经很努力了,我妈还总拿我和别人比。”
根据以往的了解,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。一阵安慰,她才破涕为笑地走了,也带走了老师正在找人谈心的消息。过了一会儿,我的课代表哭着回来了,旁边跟着素来和她要好的一个女生Z。原来,几分钟不见,班里的学生也模仿我的样子,互相谈心了。擅长演讲的小白讲到即将到来的六年级,以及人生中第一次离别,周围几个男生已哭得稀里哗啦。匆忙赶回教室,望着眼前的一幕,我突然发现孩子们竟已如此多愁善感。没有人哭出声,怪不得我站在门口却不得而知!
课代表哭着问我,我们是要分别了吗?望着她,我突然觉得有点眼熟。一时间,她的身影和记忆中的某个身影,还有许许多多身影重合在一起了......多久没见到这一幕了。然而,我无暇犹豫,我大步迈上讲台,沉声说:“孩子们,离六年级的毕业还有一年,远没到哭鼻子的时候呢!即使真的毕业,我们还有微信可以联系,还可以回来找我。”小白说:“老师,您是说让我们珍惜当下的意思吗?”我有些微窘,原来他们总结得比我还好。
坐镇班中,我的心里安定了许多。班里也回复了以往“正常”的样子。课代表走到我身边,悄声说:“您还想知道更多吗?”我立刻懂了她的意思,回答说:“学校有轻松小屋,要不一会儿我们去那说吧。”“行,但是要小Z陪我。”考虑到自己是个男老师,易加大孩子心理压力,我答应了她的请求。这回还与以前一样,课代表提出要和闺蜜在轻松小屋里自己待一会,利用发泄器具减一减压。我守在门口,五分钟后推门进去。她终于愿向我敞开心扉。原来,她对班里一个男孩产生朦胧的好感。可此事偏偏让一位同学泄露了出去,她现在待在班里如坐针毡,不好意思抬头,也不愿和人说话了。我告诉她,这些心理都很正常,没什么见不得人的。辅导过程中我发现,每当我诚以待之,她就倾心接受;每当我试图说教,就难达目的。为此我不得不“交换”了自己少年时的几桩故事。最后我说,无论如何都有老师给你做后盾,你还怕啥呢?她笑了,说也是,有您呢。
课代表又恢复了平时轻松活泼的样子。当然,我知道,她还有些话无法启齿。因为,这与她的家庭有关。事后孩子妈妈也向我证实了这一点。然而,师生交心,并非不留隐私——既然心如明镜,又何必宣之于口呢?我只希望她体会到,还有老师在护着她。我更知道,对她的关注才刚刚开始。
这件事后,我用尽一切空闲时间,和班里同学谈心。我第一次知道,原来那个满脸笑呵呵的孩子常被同学嫌脏,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;原来那个成绩下降的男孩,家庭已在破裂的边缘。无论表面再大大咧咧的孩子,心中也有不平事。如果教育者能及时关注,就可以让他们的心灵获得真正的滋养;如果老师们能伸出援手,就能给孩子带来真正的愉悦和轻松。
至于我,那个曾经的代课小老师,似乎找回了些当年的影子。我不再纠结成绩,而是关注成长;我不再追求“升学”,而是培育“生命”。每个生命都是唯一的,每段生命的成长都是不同的。龙凤以藻绘呈瑞,虎豹以炳蔚凝姿,有人是腹有诗书的小卧龙,有人是能歌善舞的小凤凰,有人是虎头虎脑的小老虎,有人是伸手矫健的小豹子,又岂能一概而论呢?
回顾这些年,我醉心语文,以为有底蕴就是好老师;我专研教学,以为有方法就是好老师;我拜师访友,以为格局宽就是好老师;我笔耕不辍,以为著述多就是好老师。现在想来,我绝不敢自称是好老师,更非什么优秀班主任。除缺乏敏锐的意识和少许天赋外,更糟糕的是我漠视了一个常识:要真正走进孩子心中。孩子的心灵是层层设防的,在其内在的评估中,对老师的信任达到哪一层次,就会向老师坦露哪一层次的心声。最外围往往是学习层面的,进一步是生活层面的,走向深入则触及各种人际矛盾。最深处常是些个人隐秘,多数情况下无须深究。因此,很多时候,老师自以为对学情掌握,不过是刚走到孩子心灵的大门口罢了。
失败的案例也是案例,它真正启示了我:当你走到孩子心灵的门口,应该主动推开那扇门走进去。而你的钥匙,就是你的“诚”。教育绝不是从老师宣称爱学生开始的,而是从学生爱老师开始的。做一个真诚的老师,才能让孩子放下戒备,敢于爱你。这方面的我,反而不如刚上班的老师了;或者说,不如刚上班时的自己。我是从什么时刻起,失掉那份可贵的“交心”的呢?或许,是在我为生活奔波的时候;或许,是在我为工作忙碌的时候;或许,是在我宣泄情绪的时候;或许,是在我追逐荣誉的时候......更可能是在我让新闻中的极端事件吓破了胆,面对最亲的人儿起了自危之心的时候;是在我有所倦怠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时候。最难是孩子与你交心,因为老师要先把己心交给孩子。你要愿交、敢交,还得会交。什么样的老师才是好老师?我想,如果一个老师,干了十年,还能与孩子交心,那他定无愧于一个“好”字了。